广州疫情日记:坐标海珠,村里有地,搵食亦艰难
六年前,为了有一块随时可以耕种的土地,我搬来广州海珠区的一个自然村。11月,广州疫情爆发,虽然我所在的村子并没有阳性病例,但也遭遇了三年来史无前例管控。
Day 1
突如其来的封控
11月5日,海珠全区静默。
但和往常一样,村子好像是城区的平行时空,总是有自己的节奏。封控的第一天,村子里的生活似乎跟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大人买菜、小孩玩耍,大家在菜园或路口自然而然就会聚在一起,交流各种信息。
●封控第一天,村里似乎一切如常。
那一天,我甚至终于有时间和村里的小伙伴聚了个餐。但意识上还是知道自己身处管控辖区,被限制自由带给人的束缚感和压迫感,似乎只有去到菜园我才感觉有所缓解。
雨后的菜园一片生机勃勃,空气也清新,感觉自己也可以像这些植物一样大口呼吸,全力舒展。
感觉有土地、有种子、有蔬果,好像多了一些面对不确定的底气,默默祈愿一切可以早日回归日常…
唯一的变化可能是长长的核酸检测队伍。虽然政府倡议大家非必要不外出和聚集,但核酸检测点才是最多人外出且聚集的场合。
Day 2
保持日常生活的重要性
管控第二天,村里除了生鲜超市多了很多菜、从牌坊进入村需查绿码,好像变化并不大。
●(上)超市囤了大量生鲜。(下)村子的牌坊下,多了查验绿码的关卡。
但突如其来的封控,也打破了很多人日常生活的秩序和节奏。
纠结再三,我决定让自己尽可能保持日常,才是对当下处境的一种积极回应,而不是让自己完全束缚着无法前行。
于是,我按照原计划参加了执业中药师考试,并在结束后前往从化开展村小调研。
今年执业中药师考试正好有一个很妙的考题呼应当下的境况。
问:近年发生的的新冠肺炎(轻症),有发热、咳嗽……等症状,肺功能失常的是?
如果用中医思维来理解新冠肺炎,那就和其他疫病一样,要以整体观念去看待身体,并通过辨证论治让身体恢复正常。其实,即使西医也不会凭一个作为参考数据的检测结果来断定什么。这也是一般的医学常识,如果没有常识,也就没法保持日常生活。
Day 3
突然只剩下“基本民生保障点”
因公共交通停运,我靠打出租车和绿码顺利回到村里,发现菜市场需持24小时核酸才能进入。但生鲜超市明显囤货过多,蔬果进入打折销售模式,平日抢手的客家豆腐铺直到晚上,柜子里还剩了各种豆制品。
晚上在村里溜达,发现一些店铺没开,很多小商贩也没来开摊,尤其航海学院门口突然冒出来的一些因失业而开始摆摊的小商贩也不知道去哪了。
有工作人员给一些店铺贴上“基本民生保障点”,红色是餐饮类,黄色是生鲜超市类。听商家说,只有愿意投入时间和精力去查看顾客的绿码,才可以作为保障点继续营业。
感觉事态越发严重。果然,晚上传来新的消息:海珠区静默管控要延后4天…
Day 4
幸好还有菜园
村里的超市凭24小时核酸绿码可以自由出入,但五金店之类的店铺好像只能因疫情暂停营业。
村里的小伙伴们也都“溜”出去上班了。在辖区内共享单车找不到服务,就只能打车去。毕竟疫情三年,经济低迷,不工作随时可能面临断口粮的困境,能工作的时候就得努力工作才能保持日常生活。
我在家参加线上工作会,时间有点晚,想出去找吃的但发现只能买外卖,最终只能选择自己在家做饭吃。
幸亏还有菜园。
当初搬来村子生活主要奔着可耕种的土地。6年前我租了一块大约一分多(大约有60-80平方)土地进行半农半x生活实践。土地所在的位置属于B村,但与我住的A村的房子隔河相望,步行几分钟便可抵达,几年下来,村里的农地越来越少,我菜园所属的这片土地慢慢成为周边为数不多的耕地。
我这几年始终坚持完全不用农药化肥,也根据自己的生活状态和节奏佛系耕种和收获,与附近村民追求产量和效益的“专业路径”格格不入,因此被大家嬉笑我是“大学生在搞研究”。目前菜园一半面积种了果树和多年生长的植物和花卉,另一半会根据时节种植当地蔬果。
其实这一分地的收获并不能完全满足我的日常蔬果所需,菜园对于我而言更是一个物理和心理意义上的后花园,它既让我跟自然和土地保持连结,也满足了身体运动、劳作和内心情感的需求,在封控期间尤其如此。
Day 5
“基本民生保障点”
却让揾食变艰难
封控第五天,除了少数贴了“基本民生保障点”的商铺,大部分都选择暂停营业,大概率是因为这些五金店、杂货店之类的提供的服务都是“非必需”的。
后来早餐店、烘焙店也都不让开了,豆腐店也不让卖豆浆和豆腐花,估计这些都是“非必需”的。
但也看到村里有些店铺在闸门上留下联系电话或虚掩着店铺门,店主坐在店铺门口好像准备着随时可以拉开门可以营业。
疫情三年,隔三差五的疫情防控,每个人要维持日常的生计和生活已然不易,但跨在生计和防控之间只能随时保持流动和平衡。这景象真应了今年丰年庆的主题“揾食艰难,活出Ren性”……
●原定于11月中旬于广州、北京两地同步举办的丰年庆近日也宣布了延期,今年的主题正是“Ren性生活”。
Day 6
我们的生活本不该如此
封控的那几天,卖种子的广西佬如常“溜”进村子售卖种子。我这个业余农夫也感到了一些焦虑,感觉如果再静默下去,要多囤种子、多种地才能保持日常生活。
线上工作会有伙伴开始反思为何一再自我设限让自己的行动无法开展;也有人触动于那些有意识摆脱手机控制的人以及她们为何如此选择生活;朋友圈里还有一个律师朋友表达对无故隔离在酒店的不满并表示愿意自我负责。
但我知道,必然也有另一种声音,坚信当下的政策是最好的解决方案,日常生活是可以被放弃的。不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撕裂感”,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明白我们的生活本不该如此。
村里的大榕树下,自然形成的公共空间,村里的老人自然而然聚集在一起聊天,那才是生活的日常,突然变得难能可贵,忍不住抓拍一张……
Day 7
史无前例的“早市”
恐惧感在升级
村里的日常,魔幻的世界,三天又三天,已经第7天了,且是越演越烈的节奏。
11月11日一大早被邻居讨论声吵醒,据说菜市场那边凌晨3点开抢食材。以为是前一天封桥的通知让大家半夜不睡觉开始抢物资。沿路看到生鲜店里很多人已经在开抢了。
走到菜市场遇到史无前例的“早市”。听一个摊主说是菜市场管理员凌晨1点多给大家打电话,说未来几天菜市场不开门,让大家赶紧把食材拿出来处理,于是便有了摊主们想赶紧处理食材,居民们想赶紧囤积食材的需求。
凌晨3点一个人山人海的“早市”就在靠近村牌坊的大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围观八卦完“早市”顺便买了点辣椒,吃到了偷偷卖的糕点和豆腐花才心满意足回家。没想到日常的食物竟成了某种违禁品。
我原本想在CSA网络伙伴平台补点蔬菜、肉、干木耳之类的,最后被告知封桥之后所有车辆无法进入海珠区。快递停运就意味着继续静默管控下去,食物只能靠本地解决了。菜园里的阿姨们多了些谈资:有几位阿姨来回跑了几趟终于把菜地里能卖的蔬菜都卖完了,番薯叶的价格也是平常的翻倍,但被其它阿姨调侃“别卖到自家需要的蔬菜没有”。
晚上出门,发现村子史无前例地一片漆黑,溜达了一圈发现两个村除了一家本地人的粮油店、同属一个老板的四家超市以及药店之外,其它的店铺都已经暂停营业,连餐饮店和水果店都关了。
菜市场不开,快递停运,商铺关闭,叠加的恐惧让大家很快把超市的物资哄抢一空。
偶然看到有人敲附近小超市或便利店的门偷偷买个水或烟之类的,也看到有店主坐在门口或玩手机或跟人闲聊,其实也在放风和揽客。开个店做个生意都得被迫偷偷摸摸,恍惚间感觉回到了过去某个年代,这是另一种不被允许只能冒险行动的恐惧。而当天黑龙江奶茶店的事件也更是强化了这种恐惧感……
Day 8
没有选择?其实可以选择
经过前一天史无前例的状况,再淡定的人也不由脑补了很多画面。当晚传出风声,说凌晨4点卫生院对面有肉卖。虽然自己并不需要买肉,但对凌晨的行动还是充满好奇。
一觉睡醒看到村里的微信群在发布卖菜消息,说是村里经济联社联系货源,解决民生问题,在附近大学的后门卖平价菜和肉。我走到现场绕过核酸要求又“溜”进去围观八卦了一下,发现都是菜市场的摊主们来卖菜,价格也很适宜,村里这样的安排确实让人多了一些安定感。
突然发现,村里没有24小时核酸要求且可以停留的空间,除了自己家、菜园以及村里小伙伴家之外,就剩下村里那些可以地下交易的小超市和便利店了。带着对村里同一老板控制下的四家超市的本能抗拒,我决定多撑一下附近的小店。
在小店地下交易,除了有些刺激之外,似乎多了一些守望互助的感觉。关键时刻跟附近店家有良好的邻里关系也是面对不确定的底气之一。购买物资的时候我随口问了下老板有没有继续组织团购,他回应:没办法组织,货没办法运进来。而目前允许营业的超市则因是特批供货,送货的车可以自由进出。
在不同场合被问及封控的情况,只能如实分享:目前村里物资暂时还能得到保障,但因全部交通(包括网约车和共享单车)暂停服务,只剩下办公室在附近的小伙伴可以持24小时核酸绿码自由出入村庄去上班。
与此同时一切不可抗力的事情让我感到不爽和愤怒。譬如不得不登记个人信息进入房东的“团体码”,不得不让渡一些权利和自由,不得不被无形的抓手拿捏住。
尽管如此,仍感觉作为个体无论在什么位置还是可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譬如:选择非僵化的执行,选择团结自己想团结的群体,选择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不爽和愤怒……
Day9
跌宕起伏的一天
情绪被点燃
11月13日这天,村里的日常比电视剧还跌宕起伏。
上午我在村里溜达,看到户外的临时菜市场照常开放,品种更为丰富,价格也适宜。生鲜超市也恢复日常的人流,没有了哄抢迹象。本地阿姨们的菜摊反倒显得略微冷清。但村里有了多个选择,就有了相互制衡的力量,而不是一家独大只能被迫选择。更稳定的生活保障,让人多了一些安定感。
也看到卖种子的广西佬继续来村里卖种子,当所有人和店铺按下暂停键的时候,村里施工队还在施工,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好像恢复日常生活秩序指日可待,静默也就这么两天的事情。于是觉得可以稍微放松,趁机到附近的村庄走走,也熟悉一下村子周边的生活。
下午突然画风一转,我生活的A村和B村之间突然加了很多水马,形成阻隔。各种谣言四起,B村的说A村有阳性病例,A村的说B村有阳性病例。各种躁动不安,邻居们纷纷联系家人朋友,担心被封之后回不了家。
也渐渐听到一些相互指责的话。隔壁的邻居指责楼上的邻居不教育好自家小孩,孩子们相互串门一起玩增加了疫情风险。菜园里A村的大叔阿姨则认为B村人口基数小但因核酸检测点多,大家都去A村做核酸,人来人往的风险大,最后抱怨的落脚点都是那些外地人的问题,因为他们不做核酸,不打疫苗(我不敢吭声),疫情才控制不了。
而我在排队做核酸(我终于被迫也去了)的时候,也听附近大学的学生说,问题就在那些不做核酸,不打疫苗的人,仿佛解决完这些人,问题就解决了。
遇到问题简单粗暴地进行阻隔,无端制造了很多的恐慌和对立,各种相互抱怨、指责和撕裂,各种因素都在加速破坏原本并不牢固的社区邻里关系。
菜园里阻隔的红线划到了B这一边,因为那边大部分是B村人的土地。在阿姨们的努力争取下,阻隔水马的红线被移到了我进入菜园的所有路口。面对傲慢的权力,所有需求的表达只会被压制。发现在管控之下,土地和菜园哪怕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我的小世界似乎也变得并不那么确定了。
沟通无果之后只能把能吃的蔬菜采摘回来,并拜托住在B村的朋友帮忙浇水和照顾菜园。采摘回来的枸杞叶也分享了一些给村里的小伙伴,让她可以吃完用枝条在天台种植,送过去的时候也自然接受小伙伴的食材分享,似乎在小范围去构建一种可以互助的邻里伙伴关系,也是应对当下突如其来的不确定性的方式之一。
两村阻隔之后的各种谣言和猜测加剧了大家的恐慌。尽管围阻的保安和核酸工作人员强调附近没有病例,只是为了网格化管理。但晚上几个超市又被抢空,连那个不准备购买物资的小伙伴又赶紧囤了一袋米,紧张的气氛又开始弥漫……
Day 10
峰回路转的变化
看到普通人的韧性
随着前一晚海珠区社会面防控调整通告发布,我所在的两个村子都被确认划出管控区。11月14日,菜市场又峰回路转地迎来重新开市,只需凭24小时核酸码就可以进出购买食材。村里大部分商铺也已经恢复正常营业,只是餐饮店依然不能堂食。
我问菜市场摊主和店铺老板什么时候收到恢复营业的通知,他们有的说是半夜收到通知,有的是凌晨收到通知,而我喜欢的那家豆腐铺是准备回家时才看到开店营业,柜台上没有任何豆制品。豆腐店老板说,自己没收到通知,看别人开始营业,也就开始炸豆腐,为下午开店做准备。
看着逐渐恢复日常的菜市场和街道,仿佛之前跌宕起伏的场景从未出现过。对于大家快速的应变能力既惊讶不已又自叹不如。这几天因疫情跌宕起伏的生活变化,直接带动着很多人的情绪起伏,但这些摊主和店主却能游刃有余地应对随时发生的变化且找到相应的解决方案,展现出一种历经生活百般磨难自然生发出来的好像随时可以“以不变应万变”的生活韧性。
通往菜园的阻隔红线依旧还在,但却无法阻挡大家想要去菜园,总有人会主动另辟幽径走进菜园。
脑力劳动过度之后就想去劳作一下换个脑子,傍晚终于绕过阻隔,来到菜园,赶紧开辟了一块地种了豌豆苗。
阿姨大叔看见我,调侃我是不是从河涌游水过去的,我开玩笑说是爬墙过去的。实际上我是从水马阻隔墙旁边的两棵香蕉树中间穿过的。接着大家一起调侃,到底是哪个搞鬼,非要把两个村隔开,也纷纷分享阻隔之后生活的不便与不习惯。
简单粗暴用阻隔的方式解决问题只会制造更多的问题,所幸两个村庄这次并没有出现阳性病例,不然可能制造更多的矛盾冲突和相互对立。毕竟大部分人都不会去思考我们的生活为何如此,遇到问题只习惯通过抱怨和指责去解决掉那个麻烦。
但我们的生活本不应该如此,更不应该因此相互对立起来。无论是A村还是B村人,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无论不串门的人还是喜欢串门的人,都不应该因此相互抱怨和指责,而是需要我们更有意识互助团结起来,拒绝那个让彼此对立和割裂的推手。
当更多普通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可能更有韧性面对未来的各种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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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通社
作者
芋荷
自由公益人,目前在广州周边村庄以半农半X的方式探索一种更自主的生活。
编辑:天乐
版式:莳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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